精彩小说尽在飞霞文学! 手机版

您的位置 : 飞霞文学 > 最近更新 > 女帝:武则天的血色通天路_精选章节

精选章节
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09:48:33

贞观十一年的长安城,春色仿佛也比别处来得矜贵。十四岁的武家二娘子,被一乘青帷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了太极宫深似海的侧门。轿帘缝隙里漏进的最后一丝天光,映着她初绽如桃蕊的脸庞,一双眸子清亮,带着初离闺阁、踏入未知天地的懵懂与强自按捺的悸动。宫墙巍峨的影子压下来,隔绝了外间市井的喧腾,只余下轿杠压在宫道青石上单调的吱呀声,敲打着少女骤然收紧的心房。

她被引至甘露殿偏殿等候。空气里浮动着沉水香清冷的气息,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权力中心的威严与疏离。殿宇空旷,侍立的宫人垂首屏息,如同泥塑木雕。她指尖冰凉,下意识地捻着簇新宫装光滑的丝质袖缘,那上面用金线细细绣着象征祥瑞的翟鸟纹样,此刻却像无形的枷锁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。她慌忙起身,深深垂首,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。余光只瞥见一角明黄的龙袍下摆,和一双玄色云头履。

“抬起头来。”声音不高,却如金玉相击,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。

她依言,缓缓扬起脸。御座上的帝王,正是如日中天的太宗李世民。他目光如炬,带着审视猎物的锐利,在她脸上逡巡片刻。少女饱满的额,挺秀的鼻,尤其那双眼睛,清澈见底,却又似蕴着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,在帝王的威压下并未全然失却生气。

“倒有几分灵秀。”太宗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那并非温情,更像对一件合意器物的首肯。他略一沉吟,目光扫过她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背,“便赐名‘媚’吧。武媚。”

“武媚……”两个字轻轻砸在她心尖上。媚,取悦,依附。一个被定义的名字,一个被框定的命运。她强忍着喉头的滞涩,深深拜伏下去,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,声音竭力平稳:“奴婢武媚,谢陛下隆恩!”

“武媚”二字,从此成了她深宫岁月里如影随形的烙印。十年光阴,在太极宫宏丽却森严的殿宇间无声流逝。甘露殿、立政殿、掖庭宫……她如同一个精致的影子,在帝王的边缘小心游走。她目睹过太宗的雄才大略,感受过他雷霆万钧的威严,也曾在他偶然投来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欣赏,却终究未能在那双阅尽天下美色的眼中,刻下足够深刻的印记。更多的时候,她与其他不得宠的宫人一样,守着空旷的殿阁,听着更漏声声,看阶前春草绿了又黄,黄了又枯。那赐名的“媚”,像一个无声的嘲讽,提醒着她徒有其表的恩典。十年,足以将初入宫时的忐忑与希冀,磨砺成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。铜镜里映出的容颜依旧美丽,甚至褪去了青涩,更添几分沉静的风致,但眼底深处,那点曾经跳跃的星火,已渐渐沉入深潭,化为一片幽邃的冰。

贞观二十三年,太宗驾崩的哀钟响彻长安。没有子嗣的妃嫔,命运如同风中飘蓬。武媚的名字,赫然列在遣送感业寺为尼的名单上。

感业寺。远离长安城喧嚣的角落,山门破败,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灰黑的土坯。殿内佛像金漆斑驳,木鱼声单调空洞,混合着劣质线香燃烧时刺鼻的烟气,弥漫在每一个角落。粗粝的灰色缁衣取代了华美的宫装,裹住她依旧年轻的身体,也裹住了一颗在绝望中沉浮的心。

青灯古佛。这是她余生唯一的注解?她跪在冰冷的蒲团上,听着老尼冗长乏味的诵经声,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《妙法莲华经》上。墨字如蚁,经文如海,却渡不了她心中的苦厄。窗外是永无尽头的暮色,几只昏鸦聒噪着掠过枯枝,更添萧瑟。一种冰冷的、如同毒蛇般的恐惧缠绕住她的心脏——她将被彻底遗忘,在这古寺的尘埃里,无声无息地腐烂。

不!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尖啸,撕破了死水般的沉寂。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带来锐利的痛楚。这痛楚,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瞬的清明。她猛地抬头,望向佛龛上那尊低眉垂目的观音。慈悲?渡厄?神佛从不渡无望之人!能渡她的,唯有她自己!

一个近乎疯狂、却又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念头,在她幽暗的心底破土而出。她起身,步履无声地回到自己那间狭小、弥漫着霉味的寮房。她找出抄经用的素笺,又寻来一根缝补衣裳的粗针。没有半分犹豫,她咬紧牙关,用针尖狠狠刺向左手食指的指尖!

剧痛袭来,鲜红的血珠迅速沁出,饱满欲滴。她屏住呼吸,将那根染血的指尖,用力按在素白的笺纸上!一个刺目的、带着生命热度的“佛”字,在惨白的纸上绽开,妖异而悲怆。十指连心,每一次落指,都伴随着钻心的痛楚和身体本能的颤栗。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,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。血字在纸上蔓延,从最初的生涩扭曲,到渐渐显出筋骨力道。她不是在抄经,她是在用自己滚烫的血和刻骨的痛,向那远在九重宫阙之上的新帝呐喊!向这不公的命运发出最凄厉的控诉!每一笔,都写着她不甘沉沦的挣扎;每一划,都刻着她孤注一掷的赌注!

一纸血经,在某个看似寻常的日子,由她费尽心机托付的、曾受过武家恩惠的旧日宫人,悄然递进了大明宫的深苑。

数月后,感业寺那扇沉重腐朽的山门,被急促而有力的叩击声惊破。寺门吱呀打开,门外站着的,竟是皇帝李治身边最得力的内侍。老尼惶恐不安地引路,内侍的目光越过她,径直落在跪在佛殿角落、一身灰衣、形容清减却背脊挺直的武媚身上。

“陛下口谕,”内侍的声音不高,却在寂静的佛殿里激起无声的惊雷,“宣武才人,即刻回宫。”

尘埃在从殿门涌入的光柱里狂乱飞舞。武媚缓缓抬起头,脸上没有狂喜,只有一种冰封解冻般的平静。她站起身,拂去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动作从容。目光掠过佛龛上那尊依旧低眉垂目的观音像,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。青灯古佛的囚笼,碎了。通往权力深渊的荆棘路,在她脚下,豁然洞开。她抬步,走向那扇洞开的、通向未知也是通向野心的宫门,灰色的僧衣下摆拂过积满尘埃的门槛,再未回头。

紫宸殿偏殿,暖炉烧得正旺,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暖融的气息,与感业寺的阴冷霉味判若云泥。李治斜倚在软榻上,手中把玩着一串温润的玉珠,目光落在眼前一身素雅宫装、低眉顺目的武媚身上。她清减了许多,却更添了几分楚楚风致,尤其那双眼睛,经历了古寺风霜的淬炼,幽深如古井,不再有少女的懵懂,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引人心悸的沉静力量。

“媚娘,”李治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和不易察觉的怜惜,“在寺中,苦了你了。”

武媚盈盈下拜,声音轻柔却清晰:“陛下垂怜,已是天恩浩荡。古寺清修,正好涤荡尘心,为陛下和皇后娘娘祈福。”她微微抬眼,目光飞快地掠过李治的脸庞,捕捉到他眼底那一丝因她顺从与感激而起的满意,随即又温顺地垂下眼帘,“只是……只是奴婢心中时时惶恐,唯恐自身卑贱,污了皇家清誉,更恐……”她恰到好处地顿住,一滴清泪无声滑落,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点深痕。

“恐什么?”李治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,身体也坐直了些。

“恐……王皇后娘娘凤体尊贵,心怀仁慈,却不知后宫人心叵测,奴婢……奴婢实在担心娘娘安危……”她声音哽咽,带着真切的忧虑,“奴婢在寺中,也曾听闻一些……一些对娘娘不利的风言风语……”

“哦?”李治的声音沉了下去,玉珠在他掌心停止了转动,“是何风言风语?”

“奴婢不敢妄言……”武媚伏得更低,肩头微微颤抖,“只道是……有人暗中诅咒……盼着中宫无嗣……动摇国本……”她点到即止,将最恶毒的揣测留在了未尽的余音里,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只激起一圈圈令人不安的涟漪。

李治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。王皇后无子,一直是他的心病,也是朝堂和后宫暗中角力的焦点。武媚的话,精准地戳中了他最隐秘的忧虑。他看着眼前梨花带雨、一心只为皇后忧虑的武媚,只觉得她识大体、懂进退,比那端坐中宫却始终未能诞下嫡子的王皇后,更贴心,也更……有用。

数日后,武媚被正式册封为昭仪,位份仅次于四妃,迁入离皇帝寝宫更近的甘露殿。这无异于在后宫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。王皇后宫中摔碎了一套上好的越窑青瓷。萧淑妃的冷笑声隔着宫墙都能听见。

甘露殿内室,烛火通明。武媚屏退了所有宫人,独自坐在摇篮边。摇篮里,是她刚刚诞下不久的女儿,安定思公主。小小的婴孩睡得正香,粉嫩的脸颊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,小嘴无意识地咂动着,发出细微的、令人心尖融化的声响。这是她的骨肉,是她血脉的延续。武媚伸出手,指尖轻轻拂过婴儿娇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,那触感温热、柔软,带着初生生命的纯粹。

她的眼神,却在这纯粹的温暖中,一点点冷却、凝固。窗外风声呜咽,拍打着窗棂,像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推搡。王皇后那张端庄却带着疏离和审视的脸,萧淑妃那刻薄而怨毒的眼神,李治时而温情时而游移的目光……无数画面在她脑中激烈碰撞。无子的皇后,得宠的妃嫔,自己这个骤然升起的“武昭仪”……后宫就是战场,不进则死,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!一个念头,如同地狱深渊里爬出的毒蛇,带着刺骨的寒意,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——这是她唯一的机会!一个彻底扳倒王皇后、为自己和儿子(弘)铺平道路的机会!代价,就是眼前这个毫无防备、全然依赖着她的、小小的生命!

指尖的颤抖无法抑制。她猛地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再睁开时,眼底翻涌的母性柔光已被一种近乎金属的冰冷和疯狂取代。那只手,那只刚刚还温柔抚摸女儿脸颊的手,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,带着撕裂自己灵魂的剧痛,猛地捂了下去!死死地,严严实实地,捂住了婴儿娇小的口鼻!

摇篮里传来微弱的、窒息的挣扎。小胳膊小腿无意识地蹬踹着,像被抛上岸濒死的鱼。那细微的动静,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,狠狠扎进武媚的四肢百骸!她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,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枯叶般剧烈颤抖,唯有那只行凶的手,如同铁铸般纹丝不动,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力量!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,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。终于,那微弱的挣扎彻底停止了。小小的身体软了下去,归于死寂。

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声。武媚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踉跄着后退一步,撞在冰冷的墙壁上。她大口喘着气,脸色惨白如纸,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。目光落在摇篮里那小小的、再无生息的躯体上,巨大的空洞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吞噬了她。她猛地捂住嘴,将喉咙深处那声凄厉的悲鸣死死堵住!身体沿着墙壁滑落,蜷缩在冰冷的地上,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一个世纪。外面传来宫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问询:“昭仪娘娘?小公主可安好?”

武媚浑身一震。她用力抹去脸上纵横的泪痕和冷汗,扶着墙壁,用一种超乎想象的意志力强迫自己站起来。她走到摇篮边,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、永远沉睡的孩子,眼神复杂到极致,有痛绝,有疯狂,最终沉淀为一片死寂的、冰封的深渊。

然后,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,划破了甘露殿死寂的夜空:“来人啊——!公主……我的公主啊——!”

宫人们惊慌失措地涌入。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魂飞魄散:武昭仪瘫倒在摇篮边,发髻散乱,泪流满面,状若疯癫。摇篮里,安定思公主小脸青紫,早已没了呼吸。

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宫闱。李治闻讯震怒赶来,看到爱女惨状,目眦欲裂。武媚扑倒在他脚边,抓住他的龙袍下摆,泣不成声,字字泣血:“陛下!陛下要为我们的孩儿做主啊!方才……方才只有王皇后来看过公主!她……她抱过公主之后,公主就……就……”她再也说不下去,伏地痛哭,那悲痛欲绝的模样,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动容。

“王皇后!”李治双目赤红,怒吼声响彻殿宇。所有的怀疑、对皇后无子的不满、武媚平日的“忧心”暗示,此刻都找到了最“合理”、最“痛心”的出口!那摇篮边散落的一只并不属于武媚宫中的、王皇后常戴的鎏金凤头簪(武媚早前设法盗取),成了最“确凿”的证据!

“毒妇!”李治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香几,眼中再无半分夫妻情分,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,“朕要废了你!”

甘露殿内,宫人们跪伏一地,噤若寒蝉。武媚依旧伏在李治脚边,肩膀因哭泣而剧烈抽动。无人看见,在那散乱的乌发遮掩下,她紧贴着冰冷金砖的脸颊上,泪水蜿蜒流过的地方,嘴角,正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彻骨、如同毒蛇般令人心悸的弧度。女儿的体温早已散尽,而权力冰冷的阶梯,已在她脚下,铺满了鲜血。

麟德元年的含元殿,气象庄严得令人窒息。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不可攀的穹顶,殿内香烟缭绕,百官身着各色品级朝服,手持玉笏,肃然分列丹墀之下。鎏金御座高高在上,年轻的皇帝李治端坐其中,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殿内通明的灯火下熠熠生辉。然而,今日这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宝座旁,赫然多设了一张稍小却同样金碧辉煌的凤座!

珠帘微动,环佩轻响。身着深青色祎衣、头戴九龙四凤冠的武皇后,在宫娥内侍的簇拥下,仪态万方地自殿后步出。那凤冠以赤金为底,缀满珍珠宝石,九条金龙腾跃欲飞,四只彩凤展翅翱翔,华贵无匹,其重量与威仪,几乎压过了她头上象征身份的所有珠宝。她目不斜视,步履沉稳,一步步踏上丹墀,在凤座上安然落座。珠帘在她面前垂落,遮住了她大半容颜,只留下一个雍容而模糊的轮廓。

“陛下万安,皇后殿下千岁——”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浪在殿宇中轰鸣回荡,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。

李治微微侧首,隔着珠帘看向身边端坐的皇后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,朗声道:“皇后贤明,通晓政事,于朕多有襄赞。自今日起,凡军国大事有不决者,皆可咨禀皇后!”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,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。

阶下百官,瞬间死寂。无数道目光,惊愕、疑虑、愤懑、不安……如同实质的箭矢,穿透珠帘,射向那端坐的凤影。宰相上官仪猛地抬起头,花白的胡须因震惊而微微颤抖,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愕然。一些老臣面色铁青,嘴唇翕动,却终究在皇帝的目光和这诡异的气氛下,将满腹的“牝鸡司晨”、“乾坤颠倒”的斥责死死压回喉咙。空气凝固了,只有香炉里升起的青烟,在死寂中扭曲盘旋。

珠帘之后,武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百官众生相。上官仪的震惊,老臣的愤懑,寒门新贵的跃跃欲试……尽收眼底。她的嘴角,在珠帘的阴影里,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。那并非喜悦,而是一种冰冷的、掌控一切的笃定。她微微抬起右手,指尖上戴着长长的金镶玉护甲,轻轻搭在凤座的鎏金扶手上,动作优雅而充满力量感。

“陛下圣明,臣妾惶恐。”她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,平和、清朗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,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上,“妾身虽愚钝,然既蒙陛下托付,敢不尽心竭力,佐陛下理阴阳,安社稷?”话语谦卑,姿态却已凌驾于群臣之上。那“佐陛下理阴阳”几字,更是宣告了她从此正式踏入帝国权力中枢的核心。

从这一天起,“二圣临朝”不再是一个虚名。含元殿高高的丹墀之上,龙椅之侧,凤座巍然。珠帘之后那双沉静锐利的眼睛,开始真正审视着大唐的万里江山,也审视着朝堂之上每一张面孔背后的心思。帝国的权柄,悄然向那只戴着金镶玉护甲的手掌倾斜。百官的奏疏,开始习惯性地写上“皇帝陛下、皇后殿下”并称。帝国的意志,在龙吟之外,清晰地刻下了凤鸣的印记。

垂拱四年的深秋,神都洛阳的紫微宫中,气氛凝重如铅。殿外寒风呼啸,卷起枯叶拍打着窗棂,发出阵阵急促的声响,如同兵戈交击的前奏。一份来自扬州的八百里加急军报,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,被内侍颤抖着呈送到御案之上。

武后(此时已是临朝称制的太后)端坐于宽大的御座中,并未身着繁复的朝服,只一袭玄色暗金凤纹常服,更衬得她面容沉肃,不怒自威。她接过那份染着驿马汗渍的军报,展开。目光首先掠过前方将领关于叛军动向的陈述——徐敬业纠集十万之众,打着“匡复李唐”的旗号,已在扬州举起反旗。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仿佛那十万叛军不过是草芥蝼蚁。

直到她的目光,落在军报最后附上的、那篇由骆宾王起草的《为徐敬业讨武曌檄》上。殿内侍立的宰相裴炎、内侍总管等人,皆屏息垂首,大气不敢出。他们知道那檄文内容是何等的大逆不道、污言秽语!

武后的目光在纸上游走。当看到“伪临朝武氏者,性非和顺,地实寒微……”时,她嘴角似乎微微向下撇了一下,是无声的冷嘲。“昔充太宗下陈,曾以更衣入侍。洎乎晚节,秽乱春宫……”她轻轻念出声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冰冷的回响。侍立的裴炎等人,额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,头垂得更低,几乎要埋进胸口,唯恐那滔天的怒火下一刻便降临己身。

然而,预料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发生。武后继续往下看,神色依旧平静。“入门见嫉,蛾眉不肯让人;掩袖工谗,狐媚偏能惑主……”读到此处,她竟轻轻“呵”了一声,那声音里听不出怒意,倒似带着一丝……玩味?

殿内死寂得可怕,只有炭火在兽炉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。终于,武后看完了最后那句“试看今日之域中,竟是谁家之天下!”她缓缓合上军报,身体微微后仰,靠在了御座冰冷的鎏金龙首扶手上。目光投向殿外呼啸的风声,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,看到了千里之外扬州的烽烟。

良久,她才收回目光,将那份附有檄文的军报随意地丢在御案上,发出一声轻响。她看向阶下如履薄冰的宰相裴炎,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、却令人心底发寒的笑意。

“裴卿,”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,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惋惜,“这篇檄文,是何人所作?”

裴炎喉头滚动,艰难地回道:“启奏太后,乃逆贼骆宾王手笔。”

“骆宾王……”武后重复着这个名字,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,发出笃笃的轻响。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她微微颔首,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,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:

“此人文采斐然,当世罕有。如此锦绣文章,却流落叛贼之手,不能为朝廷所用……”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案上那篇墨迹淋漓、字字如刀的檄文,最后定格在那句刺目的“狐媚偏能惑主”上,声音陡然转冷,带着一种掌控生杀予夺的绝对威压和一丝冰冷的嘲弄:

“惜哉。此乃宰相之过。”

“宰相之过”四字,如同无形的重锤,狠狠砸在裴炎心头!他浑身剧震,脸色瞬间煞白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:“臣……臣失察!臣万死!”

武后不再看他,目光重新投向殿外无边的寒风。骆宾王的檄文骂得再狠,再毒,终究只是纸上刀兵。而真正的刀兵,已在她的意志下,由李孝逸、黑齿常之等将领,带着帝国的铁蹄,碾向扬州。她需要的,是结果。至于这满纸的唾骂?不过是她通往至尊之路上,几声微不足道的虫鸣。她甚至……有闲暇去欣赏一下那文辞的锋芒。只是,欣赏过后,便是彻底的抹杀。

殿内,裴炎依旧跪伏在地,冷汗已浸透了他的朝服后背。御座之上,武后玄色的身影在烛火映照下,如同深渊本身,无声地吞噬了所有的光,也吞噬了所有的辱骂与叛乱。

天授元年,神都洛阳。正月初一。

这注定是一个将被历史以浓墨重彩铭记的日子。天尚未破晓,整个洛阳城已陷入一种近乎沸腾的庄严与肃穆之中。宽阔的天街被连夜泼洒清水、清扫得纤尘不染,两侧每隔十步便有金甲鲜亮的羽林军士持戟肃立,如同两条沉默而威严的钢铁长城,从巍峨的则天门一直延伸向帝国的心脏——万象神宫。

旭日初升,第一缕金光刺破云层,照耀在则天门城楼上巨大的匾额上。刹那间,城楼上数十面夔龙纹巨鼓被同时擂响!

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

沉雄浑厚的鼓声,如同天帝的脉搏,瞬间传遍全城,震得人心头发颤。紧接着,雄浑壮阔的《秦王破阵乐》响彻云霄,号角长鸣,编钟玉磬之声清越悠扬,交织成一曲空前绝后的帝国交响!

万象神宫,这座象征皇权天授的宏伟建筑,此刻在晨光中熠熠生辉。九重丹墀之下,是一片由人组成的、色彩斑斓的海洋。大唐的文武百官,身着最隆重的朝服,紫绯青绿,按品秩肃立,玉笏在胸前反射着朝阳的光辉。在他们身后,是来自四夷藩国的使臣,高鼻深目的波斯人、卷发虬髯的大食人、衣饰奇特的突厥、吐蕃、新罗、倭国使节……他们身着各自民族的华服,带着惊奇、敬畏、或复杂难言的目光,仰望着那高不可攀的殿宇。

“吾皇万岁!万岁!万万岁!”

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浪,如同汹涌澎湃的巨潮,一波高过一波,撞击着万象神宫巨大的梁柱,在天地间久久回荡!声浪之中,那至高无上的身影,终于出现在丹墀的最高处。

武曌,不,此刻她是大周王朝的开国皇帝——圣神皇帝!

她身着玄衣纁裳,十二章纹华彩夺目。头戴垂旒冕冠,前后各十二旒,以五彩玉珠串成,遮住了她大半容颜,只露出线条清晰而威严的下颌。那冕冠之沉重,象征之尊贵,远非当年的九龙四凤冠可比。她手中紧握镇圭,步履沉稳,一步步走向那御宇天下的至尊宝座。玄色广袖在身后迤逦,如同铺展的夜幕,上面用金线绣着的日月星辰、山川龙华,在阳光下流淌着神圣的光泽。

她的脚步踏在丹墀中央那巨大的、由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的盘龙御道上,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。每一步,都仿佛踏碎了过往所有的桎梏与质疑;每一步,都凝聚着从十四岁入宫至今,近五十年血雨腥风、步步惊心的全部重量!六十七载光阴,少女的懵懂,才人的沉寂,尼寺的绝望,昭仪的隐忍,皇后的煊赫,太后的威严……所有的身份在此刻熔铸、升华,归于这唯一的、至高无上的称谓——皇帝!

她终于走到了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御座前。没有立刻坐下。她转过身,面向丹墀之下那匍匐的、由万国衣冠汇成的海洋。冕旒微微晃动,玉珠轻撞,发出清脆的微响。透过珠玉的缝隙,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臣民,她的世界。那目光沉静如渊,深不见底,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权势、无上的荣光,也沉淀着无人知晓的孤寂与沉重。

然后,她稳稳地坐了下去。御座宽大而冰冷,承托起她和一个崭新的王朝。

“皇帝陛下万岁!万岁!万万岁!”

声浪再次如惊涛般席卷而来,比之前更加狂热,更加震耳欲聋!这声音宣告着,自三皇五帝以降,亘古未有的传奇诞生——一位女性,登上了华夏帝位的绝巅!大周王朝的帷幕,在万象神宫的辉煌与万国使节的朝拜中,由她亲手拉开。冕旒之下,无人能看清她的表情。唯有那紧握着镇圭、指节微微泛白的手,泄露了这旷世登基背后,那足以压垮山河的千钧之重。

神龙元年正月,洛阳上阳宫的仙居殿。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陈年宫殿特有的、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气息,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。殿内光线昏暗,只点着几盏长明灯,灯油将尽,火苗微弱地跳跃着,在垂垂老矣的女帝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。

八十一岁的武则天,曾经威加四海、令天下俯首的圣神皇帝,此刻如同一盏熬干了油的枯灯,深陷在宽大的龙榻锦被之中。曾经锐利如鹰隼的双眸,如今浑浊不堪,吃力地半睁着,茫然地望着头顶蟠龙藻井那繁复却模糊的彩绘。枯槁的脸上沟壑纵横,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权力的沉重。呼吸微弱而艰难,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破风箱般的嘶鸣。她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像,勉强维持着帝王的形骸,内里早已被时光和疾病侵蚀一空。

殿外,寒风呼啸,穿过空旷的宫苑,发出呜咽般的悲鸣。这呜咽声中,隐隐夹杂着另一种声音——甲胄碰撞的铿锵,靴子踏过石阶的杂乱,压抑而急促的低语。这些声音由远及近,越来越清晰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不容抗拒的肃杀之气!

殿门被猛地推开!一股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灌入,瞬间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,几欲熄灭。风雪中,宰相张柬之、崔玄暐,以及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人,一身戎装,按剑而立,甲胄上凝结着冰冷的寒霜,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。他们身后,是影影绰绰、刀剑出鞘的羽林军士!肃杀之气,瞬间冲散了殿内沉滞的药味!

“陛下!”张柬之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,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,带着一种图穷匕见的决绝,“太子殿下仁孝,久处东宫,天意人心,久归李氏!今臣等奉太子令,诛除陛下身边佞臣张易之、张昌宗,以安社稷!请陛下……”他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句,如同重锤砸下,“即刻传位太子,颐养天年!”

颐养天年?传位?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,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些曾在她面前俯首帖耳、如今却甲胄在身、逼到榻前的臣子。张柬之那花白的胡须,崔玄暐紧绷的脸,李多祚按在剑柄上青筋毕露的手……还有他们身后那些模糊却闪着寒光的刀剑。一切都明白了。什么诛除佞臣?不过是兵谏夺权的遮羞布!这精心策划的逼宫,终于来了,在她最无力反抗的时刻。

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荒谬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神智。她张了张嘴,喉咙里只发出几声嗬嗬的、如同破洞漏风般的气音。想叱骂?想质问?想如当年处置徐敬业、裴炎那般,厉声下令将这些逆贼拿下?然而,枯竭的肺腑和衰败的躯体,连发出一声清晰的怒喝都已不能!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,死死地、死死地盯住张柬之,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、刻骨的恨意,还有一丝……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英雄末路的悲怆。那目光如有实质,带着昔日女皇最后的余威,竟让久经沙场的李多祚也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。

殿内死寂。只有她急促而艰难的喘息声,和殿外呼啸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最终,那喷薄欲出的愤怒,如同被戳破的气球,在无边的虚弱中迅速消散。她眼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,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一片死灰般的沉寂。她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,闭上了眼睛。一滴浑浊的老泪,从眼角深深的皱纹中蜿蜒而下,无声地没入鬓边花白枯槁的发丝里。这无声的闭眼,便是默许,便是放弃,便是她对自己叱咤风云一生的、最凄凉的告别。

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,隔绝了那场突如其来的风雪,也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兵戈。武则天,不,此刻她只是被尊为“则天大圣皇帝”的退位者,静静地躺在上阳宫仙居殿内。殿内死寂,唯有长明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,如同她生命最后的余烬在挣扎。

病榻旁,只有寥寥几个忠心的老宫人无声垂泪。她们知道,大限将至。

浑浊的目光缓缓移动,费力地投向寝殿内侧。那里,没有供奉神佛,没有悬挂画像,只有一方巨大的、未经雕琢的青黑色石碑,静静地矗立在阴影里。碑身粗粝,没有任何铭文镌刻,空荡荡地反射着微弱的烛光,如同一块巨大的、沉默的伤口,又像一面映照千古的镜子。

无字碑。

她的目光长久地、近乎贪婪地凝望着那块冰冷的石头。一生的画面在眼前急速飞掠:十四岁入宫时那张怯生生的脸;感业寺青灯下滴血的指尖;甘露殿摇篮边那令人窒息的死寂;含元殿珠帘后俯瞰百官的威严;万象神宫登基时万国来朝的荣光;还有方才,张柬之等人甲胄上冰冷的寒霜……爱、恨、权谋、杀戮、辉煌、陨落……所有的波澜壮阔,所有的惊心动魄,所有的罪孽与荣光,最终都归于眼前这一片空白。

喉咙里发出一阵细微的、如同气流摩擦的嗬嗬声。侍立的老宫人连忙俯身贴近,只听到那枯槁的唇瓣极其轻微地翕动着,吐出几个破碎而模糊的音节,气若游丝:

“功……过……”

声音戛然而止。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那块无字碑,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穿透那冰冷的石面。浑浊的眼底,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光芒——有不甘?有释然?有嘲讽?抑或是一种超越了所有评判的、洞悉一切的苍凉?

“……留与……后人……说……”

最后几个字,轻得如同叹息,彻底消散在浓重的药味和死寂的空气里。那紧锁着无字碑的目光,如同燃尽的烛火,一点点、一点点地黯淡下去,最终归于永恒的沉寂。枯槁的手,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之上。

殿内,长明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,骤然熄灭。最后一丝光亮消失,只有那块巨大的无字碑,依旧沉默地矗立在无边的黑暗里,像一个永恒的谜题,一个无声的诘问,等待着千秋万代的目光,去解读,去评说。

鄂ICP备2024088208号

本站所有内容都已取得正版授权。版权声明 - 投稿声明 - 自审制度 - 免责声明